(2015-03-02)

恢復中國獨有的教育,找尋安頓社會的定海神針
──兼論漢武帝、董仲舒的歷史改制

霍韜晦

  香港人不讀歷史,認為歷史只是過去了的事物,無用。這反映出香港人的狹隘、膚淺,和思想非常功利的性格,只看現實,只看眼前,卻不知道現實是由歷史界定的。如19世紀英國政治家亨利•譚普爾(Henry J. Temple)所說:「沒有永久的朋友,也沒有永久的敵人。」(No eternal allies, and have no perpetual enemies.)為甚麼?因為利之所在,敵可化為友,友亦可變為敵。

民主社會不認識歷史

  這是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,對歷史沒有包袱,沒有感情,你可以說是非常理性,一切都依利益而轉。再把這種功利主義的思想施用於政治上的縱橫捭闔,就變成今天的民主社會。

 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香港人被英國人統治久了,也學會了英國人的功利;還是因為這種思想刺中了人性的弱點。

  千百年來,人類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文明,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的夢想。為了生存,為了過更好的生活,不知想了多少辦法:禮儀、風俗、制度、規矩、組織、考核、賞罰、傳承、推廣、教導……也發明了技術,製造出工具,訓練了軍隊,也推舉出領袖,崇拜過英雄,建立了國家……..慢慢;每個族群,每個地區都有了自己的歷史和文化。但這又如何?每一支文化都有弱點,影響到每一個地域都有興替;甚至有些文化無法延續到現在,有些民族也會從輝煌中退下。據英國史學家湯恩比(Toynbee)統計:人類一共建立了27個文明,但大部份已死亡或瀕臨死亡,只有基督教目前還苦苦撐持,但亦面臨著嚴重的挑戰。

文明為什麼會死亡

  文明會死,歷史也會斷絕。當年建造金字塔的埃及人現在已不知何去,規劃南美叢林中的偉大祭壇的馬雅人也似乎在一夜中消失。這不是歷史的神秘現象或遭逢天遣,真實的原因我想還是回到人自身。羅馬帝國如何覆亡?秦漢王朝如何衰落?這不能只以花不常好、月不常圓、禍兮福之所倚、福兮禍之所伏,所謂世事無常去解釋,而是人要多認識自己的弱點:如果不是驕傲、如果不是因循、腐敗,人不會陷入絕境。

  這就是歷史的教訓:人儘管聰明,還是會思慮不周;人儘管有創造力,但有時也只能長於此而失於彼。

  尤其是一些只看到外在因素,只講制度建構、立法管治的理論,忽略了人的多面性與超越性,更是疏陋。

真理的錯認

  例如,1689年,洛克發表他的《政府二論》(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),提出人的自然權利不可侵犯,人的私有財產應受保護。在當時真是石破天驚,改變了英國的政治架構,資本主義乘勢而起。利之所在,刺激了技術的進步, 遂有工業革命的產生。生產力大幅上升, 進而侵略世界。歐洲人的「先進」,改變了整個世界的命運。

  時至今日,許多人把功勞歸諸洛克和他同時代的思想家,如亞當•史密斯、盧梭等。他們的思想被稱為自由主義,因為他們以自己的自由為權利,使人的選擇合理化,好處是大大釋放了人的能量,你追我趕,推動了社會的發展。競爭成了常態,也是必然採取的手段,人再沒有甚麼顧忌。但是,大家在肯定自由權利之餘,卻忽略了這個理論的致命傷:所謂自由,只是爭取自己利益的自由,還要把它視作神聖的權利,這就無形中把人的自然欲望合理化。十八世紀初,為了刺激生產,全民置富,可能有此需要,但形成歷史大勢之後,到今天三百年,這一缺失終於如洪水般,一發不可收拾。其間雖有邊沁(Bentham)、穆勒(Mill)等人,努力以社會的整體利益來作平衡,照顧弱勢社群;但由於源頭不正,不但無法扭轉個人求取名利之心,而且人人都變得勢利、互相計較。在這種情景之下,弱勢社群即使得到福利也無感激之心。

  這是真理的錯認,也是人靈魂的喪失與社會質素的敗壞的開始。歷史真是一面長鏡:經過鏡頭的推移,你終於看到結果。當年被認為是合理的、正當的、公平的、人人接受的、到最後才發現它的不完美、不完善,是不是很嘲諷呢?說明人,即使是精英、即使是偉人,也有他的局限,或思想不及的地方;到被發現時,已經付出很大的代價了。人為甚麼不能思考得更深?想得更遠?一定要災難出現才悔不當初呢?這就是歷史的奧秘:把你的偏執、愚昧反映出來,尤其是對那些自以為聰明而實質上是一孔之見的人士。今天縱然事過情遷,我們已無法追究。但可以批判,可以改弦易轍,在文化上提出新觀念。這也是歷史的功用。最可怕的是執迷不悟,那就萬劫不復了。

一切改革都要教育先行

  改弦易轍需要眼光,也需要勇氣,還要時機配合,三者缺一不可。中國歷史上發生過無數次的政革,有成功有不成功。主導者固然是精英,也不乏思想家,但往往時不我與,無可奈何。例如孔子也要改革時弊,重建周文。在教育上他是做到了,改革了傳統的六藝,開放了教育的門檻,有教無類,但在政治上卻失敗了。為甚麼?因為在當時富國強兵的普世要求下,孔子遇不到明君。在現實的逼迫下,誰人能有這樣的眼光,知道本末,知道一切經濟、政治改革都要先要從教育下手?不過這種教育不是現代人所說的知識教育、技能教育,而是生命成長的教育、性情教育,即仁德先發。孔子生不逢時,他的洞見等到四百多年後,天下一統,這時候講鬥爭、講爭霸,講在各國間拉攏分化、縱橫捭闔的謀略已不管用,更重要的是建國和立國,於是孔子的智慧才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。

漢武帝的胸襟、氣魄

  漢武帝16歲登基,即下詔求賢,問如何方能使「百姓和樂,政事宣昭」?先王之道如何重現於世?他知道:「蓋有非常之功,必待非常之人」,所以徵求天下賢士對策。結果在一百多人中,董仲舒脫穎而出,力主改制,「罷黜百家、獨尊儒術」。後人以為從此中國進入經學時代,導致禁錮思想,扼殺個性,似乎並不欣賞。必須指出:那是從現代的政治觀點看,只見樹木,並沒有從歷史的需要上看,也沒有深究董仲舒之所以要改制、尊奉儒家的理由。這理由首先是歷史的:面對秦政寡恩,法家無情,君主只信任行政力量,以吏治民,一味用刑,結果國家元氣大傷,所以董仲舒認為必須用儒家以固本培元,單用黃老的經濟政策還不夠,必須有正面的教育。所以用儒家不是為了給它以權威,而是「正朝廷以正百官,正百官以正萬民」(董仲舒對策語),也就是必先正朝綱,管治才有準則。這一點,和今天國內的反貪反腐,如出一轍。但關鍵在培養出做人、做官的道德素養,這才找到萬世之基。

董仲舒的識見

  董仲舒提倡教化,「教化不立而萬民不化」。用今天的話來說,就是要辦教育,用儒家的理念來開發人的性情。董仲舒建議國家設太學、鄉邑立庠序,「漸民以仁」,「節民以禮」,又主張用音樂來調順性情,變民風、化民俗。這些都是極有見地的提法,不但防弊救偏,更重要的是找回人生命中的常道。歷史往往是搖擺的,矯枉不免過正,這樣人永在變動中,不斷為前一階段的措施償付代價。何處有定海神針?何處有生命的常道?唯有孔子的六藝,講自尊、自立、自行、自律的教育,也就是開發性情的教育。難怪馬一浮把它看作中國文化的根本,為中國人所必學。

恢復中國獨有的教育

  今天,我們還有這種教育嗎?在維護私利的民主政制和資本主義的市場機制下,還有甚麼人的心靈不被污染?世界已經大變,但我們還在夢中,香港還擁抱已經沒落的西方價值,中國則在步西方後塵。家有珍寶不知珍惜,卻要趕潮流,趨時髦。物質雖多,心靈卻極度空虛。如何穩定人心,重建溫馨的社會?歷史已經証明:只有恢復孔子的教育,將之接上現代人心。如董仲舒之建議,培養出有承擔力的人材。如果要講國學,這才是中國特有的國學。二千多年,儘管政治不理想,但中國仍有一個穩定的民間社會。若連這個也失去,我們就真的愧為中國人了。

  恢復中國獨有的教育,正人心、啟性情的教育,在今天,我認為比甚麼都重要。

(原刊《法燈》393期,頭版)

 
 
 

回上頁